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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风雨欲来
第二日一早,幡绰便催促人送我回了梨园。今年的梨花开的稀疏,却是可爱,没有了层层叠叠的负重,但朵朵出尘,素净无比,蕊里还透着些红,就像被晕染了般,而直挺的花须更是笑意盈盈,仿佛露着甜。
我躺在软塌上,将香囊的链子缠在指上,绕了几圈,又将它捧在手心,凑近鼻子前,深嗅了口,吸进一股香,并非梨花之气,却是苏合香。我心里一喜,还好,他并没有落入宫中近几年流行的沉香、麝香混合,再加以少许的甲香和马牙硝的俗套。
香囊是昨日陈玄礼扛我时落下的,被贺怀智捡到扔给了我。这个味道,我一直都记得。
第一次,是在寿王府的湖心亭。我因酒醉落湖,被人从水中捞起。第二次,是在宫中的酒席后。我跌跌撞撞,晃倒在地,被人背了回去。那两次,我都闻到了苏合香的味道,迷迷糊糊中还曾摸到过救我之人的脸,只觉得五官立体,却始终不曾料到竟是陈玄礼。
我虽然对他有好感,但始终是敬重多于胡思乱想。在未见他之前,就听人说他的面容冷峻,如同寒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如同秋风过耳,漠不关心,既是拒人千里的不近人情,也是冷若冰霜的绝情寡义。可见到他之后,这些传闻,不攻自破。我想陈玄礼之所以对一切漠然置之,恐是与他缺言少语的性子有关。至少,他多次救了我。
我把对陈玄礼的看法毫无保留地告诉给幡绰,幡绰先是不以为然,翘着腿,而后惊愕,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他自己的额头,吸了口鼻子,动了几下鼻翼,双手叉腰:“十二娘,我常以,高仙芝滥情,朝三暮四,已为冠绝,竟不及见异思迁,你更是不可小觑。真乃‘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我舒了舒广袖,将香囊挂在腰间,耸了耸肩,撅了嘴:“哪有?”
“哪有?”幡绰“唰”地站起身反问道,准备用手中的竹竿敲我的脑袋,我反应迅速,身子侧向一边,带着头完美地闪过,但露在外面的手却没能躲过,重重挨了一下。幡绰似乎微微意识到下手有些重,挤着眼睛,尴尬地举起竹竿挠了挠痒,扳起手指数道:“去年,你言扶苏温润如玉;前年,君夸项羽俊秀端正;大前年,君赞瑜堪比女容,仪态万方……谓古人不敬,亦因而已。可你不已谓高仙芝相许也,今又何以对陈玄礼不怀好意?你,你,登峰造极矣。”
“我何时相许高仙芝了?”我被他的话着实下了一跳,这老小子今日莫不是脑袋被李龟年蹬了?
“无,当真?”幡绰睁大了眼睛,高兴的有些异常,将竹竿挥了几下,一屁股蹲到地上,感觉像是个小孩儿即将打滚。
看到他这副样子,才明白上了钩。直觉告诉我,黄幡绰一定有问题。我忍住想去拧他耳朵的冲动,变着性子问道:“你今日如此周折激将,只为此句。敢问,受何人指使,藏了几多好处?”
“我如何有这闲心?是太……”他猛地直起身,用竹竿在地上比划了几下,接着道:“太心系于你,至此为止,我需练参军戏,你当复享受。”幡绰撑了下竹竿,只一步便跳了好远,我盯着他逐渐变成点的背影,狐疑不减。但今天日头旺,我也是困的很,不知不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竟把眼泪也带了出来,我抹了抹眼睛,将身上的褥子扯过,蒙着头,试着蜷成一团,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宫禁,没有月亮,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我四处瞅了瞅,没有一个人影,也是,谁会像我这样深更半夜还呆在这鬼地方?
记得以前练轻功时,经常在树梢上,屋顶上摔下,虽然摔的全身都要裂开,但所幸并没有大碍。可有一次却意外摔到了干柴堆里,毫无征兆地戳中了右眼,自此以后,右眼近乎残废,看东西也没有别人清楚。经此之后,我白天很少出来练功,只等夜幕降临肆意挥舞。也因此对黑夜有了眷恋,因为只有在漆黑一片时,我才觉得和同伴们是没有差别的。我撑着坐了起来,双手抱膝,又看了看四周,白日里原本一棵棵宛如花枝招展的美人的梨树,此时此刻却都像一个个伸着无数只手的鬼魅,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立刻就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我越看越害怕,越害怕心里越不受控制地反复想起小时候听人讲的鬼故事,脑子里更是不停映现各种鬼的模样,长发长舌,尖牙利爪……还不止于此,更恐怖的是,我总觉得面前站了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她正瞪着绿眼睛随时准备掐住我的脖子……我将褥子已经揉搓的变了形,但心中恐惧有增无减。我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害怕黑夜,如此害怕一个人?算了,不去想它。该死的幡绰,宫禁之前,不知要唤醒我么?现在害得我,要么在这被自己吓死,要么回去被宫规处死。还有,说不定,一会儿就冻死于此。我将褥子捂住鼻子,闭着眼,默念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一夜,等到黄幡绰来接我,想破口大骂,将憋了一晚上的脏东西全吐出去时,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鼻子也不通气,像被人用什么堵住了一样。我纵然咬牙切齿也不得不像现实低头,只对幡绰干瞪了几眼。
连续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床塌上七天七夜后,身子终于有了好转,见幡绰不在,偷偷穿戴好,取了伞,准备四处走走。地湿漉漉的,但伞下的我,却看不到漂在空中的雨,只有冰凉的小点触在皮肤上,那样清楚。秃黑的枝桠悬着水珠,叶子却绿的诱人。
我走了好久,素色的裙摆早已沾满了泥点,但依旧乐此不疲,到了后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只依稀认得像是到了宜春院附近。
“给我狠狠地打。”隔着墙一个太监的声音很不识相地传入,是高力士。我不想理他,但隐隐又听到女子的抽泣声和呻吟声,也不知这老家伙又在做些什么孽?我心下生奇,借着眼前的这棵梧桐,蹬了几下,爬到了墙上,眯着眼,一探究竟。果然不出所料,高力士抱着拂尘,正在趾高气扬地看着个弱不禁风的青衣女婢被两个狗仗犬势的喽啰踢打,满脸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这表情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了那日在寿王府,他对阿瑁的所言所语。本来,身居禁中,又是个小舞姬,不用也没有资格管这种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的,但是,这件事牵扯到高力士,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所以绝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我爬在墙头,用了力,两腿绞起,将伞作了支撑,点了下墙,一下抡身跃起,翻了个跟头,落到他们面前。高力士被我的突如其来着实吓了一跳,而另外的三人更是惊得合不拢嘴。高力士呼了口气,但很快就镇定自若:“十二娘,你在此何为?”
“倒无大事,只……”我收了伞,向高力士行了个拱手礼,颇有深意地瞟了一眼抱头缩成一团的青衣女婢。她梳着娇小的双鬟,只用两根青色的丝带缠绕。眼睛并不大,没有所谓的“明眸善睐”。鼻子和嘴巴分开来看,倒是小巧玲珑,十分精致。可拼在一起,却是极为普通,但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链子,共有五十二颗珍珠,虽然个头很小,却颗颗剔透无比。下面吊着个拇指大的金色铃铛,看样子是金子做的,细细看来,上面刻着一排字,但具体是什么,却是瞧不真切。她每动一下,铃铛就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玲珑可爱至极。余下可以提到的便是一身满身绿叶的衣裳和一双绣着菊花的丝鞋,不过都印着泥迹。她神情紧张地瞅着我,眼睛里写满了害怕。我对她挤了下眼睛,又看了眼高高在上的高力士,这才装腔作势道:“太真娘子的丫鬟红桃近日方离了宫,圣人寻思着该差个别的丫鬟去侍候娘子,儿碰巧路过,瞧着眼下宫婢不错,不知阿翁可否送个人情,准了儿借花献佛?”
就知道高力士听到玉娘和圣人的名头,准不敢拒绝,即使他知道我只是狐假虎威,也需卖个面子。他掸了掸袖子,甩了下拂尘,满面笑容道:“此事自然轻而易举,许合子能去侍奉娘子,是她的福分。”他转了身,低了头,声音低沉,似是好意叮嘱:“你去了太真宫,一举一动,可要拿捏仔细,心明眼亮,万万不可与在这宜春院一般。”
许合子闻言,直起身,向高力士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礼,又拢袖点了点头后,才起身向后颤颤巍巍退了几步,低眉站在我的身侧。我与高力士又虚情假意地一番寒暄,终于道了声“告辞”,三步退出院子,急忙忙去找了幡绰,将前因后果嘟囔了一遍,但他对我的侠义之举却嗤之以鼻,可始终禁不住我的再三央求,只好硬生生安排了个叫“张云容”的舞姬去太真宫,也算是敷衍了此事。
十天后,我和一众梨园弟子去了兴庆宫。到了那里之后,估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许合子的原因,老天对我特别眷顾,不仅舞技出奇获得圣人的赏识,而且得了与玉娘常见的恩允。师姐们对我既欣喜又羡慕,纷纷前来讨教经验。其实,哪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呢?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明明自己是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路子按部就班,可在不同的时段总会显现不同的效果,往时被人嗤之以鼻,现在却被人争相效仿,也真是有趣。
高仙芝借着面圣的机会,曾三番五次远远地望见我,可每次托幡绰私下约我时,却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绝,玉娘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屡次旁敲侧击,费心宽慰,但无疾而终。